落月城的春天,来得温吞又执拗。
城东,枪王宴玄罡那座素来清肃的府邸深处,几株老杏树却开得不管不顾。风一过,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便簌簌飘落,积满了青石小径,也落满了屋檐下那小小少女的肩头发梢。
张雪柠抱着双膝,坐在廊下的石阶上,下巴抵着膝盖,一动不动。杏花拂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,她也毫无所觉,只是怔怔地望着南方,那片被无数险峰峻岭遮蔽、传说中毒瘴弥漫的方向——灵蛇谷。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,映着纷纷扬扬的花雨,更深处却是一片沉滞的、化不开的寒潭,水光无声地积聚,在眼睫边缘摇摇欲坠。
大哥古星河,就在那片毒瘴之后。
“雪柠!看招——饭来也!”
一道清亮快活的声音陡然撕裂了庭院的寂静。伴着衣袂破风之声,一个矫健的身影如狸猫般轻巧地翻过院墙,足尖在廊柱上一点,稳稳落在张雪柠身旁的廊椅上。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仿佛用不完的活力。
是林澈,宴玄罡座下三弟子。他手里稳稳提着一个红漆食盒,另一只手叉着腰,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、毫无阴霾的笑容,像是把春日里最亮的一束阳光都拘在了脸上。他大大咧咧地挨着张雪柠坐下,掀开食盒盖子,一股热气和诱人的食物香气顿时弥漫开来。
“喏,三鲜小笼包,刚出笼的,还烫嘴呢!赶紧趁热!”林澈把食盒往张雪柠那边推了推,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,“还有这个,城西王婆子铺子新熬的杏花蜜,甜滋滋的,你肯定喜欢!”
张雪柠的目光终于从渺远的南方收回,落在食盒上,又缓缓移到林澈那张笑得过分灿烂的脸上。那笑容像针,刺得她眼底积蓄的水汽再也无法抑制,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,砸在杏色的裙裾上,晕开深色的斑点。
“林澈哥哥……”她的声音细弱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,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,“我哥……他还能……回来吗?已经出去一年了。”
林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用力地挺直了腰板,把胸膛拍得砰砰响,声音拔高,像是在对抗着庭院里无形的沉重:“能!当然能!雪柠,你得信我!古大哥是什么人物?那可是能带着凉州百姓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狠角色!区区一个灵蛇谷,几根破草,还能难倒他?指不定啊,”他凑近一点,压低声音,却努力维持着那份让人安心的笃定,“指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揣着那劳什子‘月见草’,在回来的路上了!江大哥可是千叮万嘱,让我看好你,他回来要是见你瘦了,还不得把我当沙袋捶?你可不能害我!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试图用话语的暖意驱散张雪柠周身的寒凉。府邸的另一端,演武场的方向,一阵密集得令人心悸的锐啸穿透了花雨,如冰冷的毒蛇吐信。那是枪尖撕裂空气的声音,一下,又一下,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狠戾。林澈的话音不自觉地顿了顿,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向声音的来源,那明朗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忧虑,像晴空里倏忽而过的阴霾。二师兄楚惊澜又在发狠了。自大师兄秦岳那叛师弑友、被师父含恨逐出师门的消息传来,楚惊澜便彻底成了武痴,整个人如同被投入熔炉重铸过一般,每一寸筋骨都浸透了冰冷而坚硬的决心——超越秦岳,然后,清理门户。
林澈甩甩头,把那沉重的念头抛开,重新堆起笑容,把一只小巧玲珑、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塞到张雪柠冰凉的手里:“快吃,凉了就不好吃了!古大哥回来,还指望你活蹦乱跳地去接他呢!”
同一片春日暖阳,落在数千里外的南谕国都天京,却镀不暖那金銮殿上深重的寒意。
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,龙椅之上,年轻的皇帝萧衍端坐着,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,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的疲惫。阶下,北方周朝的使臣身着玄色官袍,下巴抬得极高,眼神睥睨,声音洪亮而傲慢,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光滑的金砖地上,回荡在空旷压抑的大殿里:
“……为彰我大周与南谕永世盟好之诚,吾皇特旨,愿以重礼,为我太子姬承天殿下,求娶贵国长公主萧清璃殿下!结秦晋之好,化干戈为玉帛,此乃千秋功业,万民之幸!望南谕陛下玉成!”
“永世盟好?”阶下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嘴唇翕动,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,脸色灰败。边境线上,周朝铁骑的刀锋寒光,才是这“盟好”最真实的注解。朝堂上一片死寂,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,只剩下使臣那刺耳的声音余韵嗡嗡作响。所有目光,都沉重地投向那高踞龙椅的身影。
萧衍放在宽大龙袍袖中的手,死死地攥紧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,才能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威仪。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潭水,疲惫而冰冷。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,在每个人心头砸出绝望的涟漪:
“长公主……贤淑端方。为两国黎庶安宁计……朕,准了。”
“陛下圣明!”周朝使臣眼中精光一闪,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得色,长揖到地。那响亮的恭维声,像一记耳光,狠狠抽在殿内每一个南谕臣子的脸上。
消息如同插上了死亡的羽翼,日夜兼程,飞越关山,狠狠砸进了北境重镇镇北城的将军府邸。
“哐当——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,上好的青瓷花瓶在坚硬的铺地青砖上粉身碎骨。紧接着,是第二件、第三件……案几上的玉如意、博古架上的白瓷梅瓶、铜镜、妆奁……所有触手可及的精美物件,都在一只因狂怒而颤抖的手中化作了满地的狼藉。
“萧衍!!”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嘶吼撕裂了将军府的寂静。萧清璃站在一地碎片中央,胸口剧烈起伏,往日顾盼神飞的眼眸此刻被狂怒烧得赤红,仿佛要喷出火来,将整个天京城付之一炬。“你竟敢……竟敢拿我当筹码!拿去填你那懦夫的沟壑!”
她身上还穿着便于骑射的窄袖劲装,风尘仆仆。接到急诏从边境巡视点赶回,满心以为是军情紧急,却不料竟是如此一纸卖身契!巨大的羞辱和背叛感如同毒藤,瞬间缠紧了心脏,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备马!”她猛地转身,对着闻声冲进来、吓得面无人色的侍女厉声喝道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,“立刻!回天京!”
千里疾驰,风餐露宿,骏马累毙数匹。当萧清璃带着一身尘土和凛冽的杀气,像一阵失控的飓风撞开御书房紧闭的朱漆大门时,萧衍正坐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后,脸色在烛光下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,眼下是浓重的倦怠阴影。
“砰!”沉重的门扇撞在墙上,发出巨响。
萧衍抬起头,看到妹妹那双燃烧着火焰和恨意的眼睛,眉头下意识地蹙紧,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:“清璃!这是御前!容不得你放肆!和亲之事,朕意已决!”
“你意已决?”萧清璃一步步逼近龙书案,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君臣、兄妹情谊之上。她死死盯着皇帝那张疲惫而陌生的脸,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,却字字如刀:“好一个‘朕意已决’!萧衍,我的好皇兄!为了你屁股底下这张冰冷的椅子能坐得安稳,为了你那可笑的‘休养生息’,你就把我像件礼物一样打包送给姬承天那个疯子?送给虎视眈眈的周朝?你问过我吗?你问过我的意愿吗?!”
“意愿?”萧衍猛地拍案而起,脸色铁青,长久积压的国事重负和被亲妹顶撞的怒火轰然爆发,“你是南谕的长公主!享受万民供奉,锦衣玉食!这就是你的命!你的责任!在国家安危面前,你那点儿女私情算什么?!由不得你任性!朕知道你喜欢那古星河,他的命早有定数,岂是你能干预的。”
“定数?”萧清璃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,她猛地抬手,指向南方,指向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,“可我向来不信定数,人定胜天!!”
“古星河?”萧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,随即被更深的愠怒取代,“一个下落不明、生死不知的江湖浪子?也配……”
“他不配,谁配?!”萧清璃厉声打断他,眼中最后一点温度彻底熄灭,只剩下冰冷的灰烬。她猛地后退一步,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!
“呛啷——!”
一道刺目的寒光如秋水乍破,瞬间照亮了烛影摇曳的御书房!她随身佩戴的、削铁如泥的短剑“惊鸿”,已然出鞘,冰冷的剑锋没有丝毫犹豫,决绝地压上了自己白皙脆弱的颈侧!
“陛下!”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吓得魂飞魄散,失声尖叫。
萧衍瞳孔骤然收缩,脸上血色尽褪,霍然起身:“清璃!你干什么!放下剑!”
“干什么?”萧清璃笑了,那笑容惨烈而绝美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。锋利的剑刃紧贴着肌肤,一丝细微却刺目的红线瞬间在她颈间洇开,红得惊心动魄。“我的好皇兄,你既要把我往死路上逼,那我今日,就死在你面前!用我的血,贺你千秋万代的太平江山!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泣血,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。剑锋压得更深,那抹猩红迅速扩大,顺着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,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,绽开朵朵凄艳的血梅。那双曾明艳照人、狡黠灵动的眼睛,此刻只有一片死寂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绝望。
萧衍僵在原地,伸出的手停在半空,指尖冰凉。他看着那刺目的红,看着妹妹眼中燃烧的、同归于尽的火焰,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喉咙却像被堵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御书房内死寂一片,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,以及鲜血滴落在冰冷金砖上那微弱却惊心的“嗒…嗒…”声。
萧清璃握剑的手传来一阵剧痛,手中剑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面前一位少年眼神冰冷的看着这位长公主。
宇文拓!
“来人!”萧衍的声音干涩嘶哑,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,终于冲破喉咙的阻滞,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“拿下!把长公主……送回凤藻宫!严加看管!没有朕的旨意,任何人不得探视!传旨……晓谕天下,长公主与周太子婚期……定于下月初九!举国同庆!”
最后四个字,他说得艰难无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更像是某种绝望的诅咒。
落月城
杏花依旧纷扬如雪。林澈还在努力地逗着张雪柠,变着法儿地讲些江湖上的新鲜趣事,试图驱散她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忧郁。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某位大侠的糗事,手舞足蹈。
“……你是没看见啊,那马突然惊了,他整个人就……”林澈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庭院入口处,一个负责外务的年轻弟子正快步走来,步履匆匆,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,甚至带着一丝惊惶。他径直走到林澈身边,甚至顾不上张雪柠在场,凑近林澈耳边,用极低、极快的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。
林澈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。那阳光般明朗的神情像是被重锤击碎的琉璃面具,片片剥落,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空白。他手中那个一直稳稳提着的红漆食盒,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掉落在地。盖子摔开,里面精致的点心滚落出来,沾染了尘土。
张雪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抬起头,茫然地看着林澈骤然失色的脸:“林澈哥哥……怎么了?”
林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眼神却越过她,望向遥远的北方,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,看到那座森严的皇城。他张了张嘴,发出的声音干涩而陌生,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巨大震动:
“天京……出大事了。长公主萧清璃……御前拔剑……自刎抗婚!”
“轰——!”
张雪柠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长公主她...
她纤细的身体晃了晃,脸色比飘落的杏花还要惨白,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,另一个方向,演武场那边,那连绵不绝、带着不死不休狠戾的枪啸之声,骤然拔高到一个令人牙酸的尖利程度!仿佛感应到了这遥远帝都传来的血光与惊变,那枪尖的嘶鸣,充满了狂暴的戾气,猛地撕裂了春日午后虚假的宁静,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,震得满树杏花簌簌狂落。
而遥远的南方边境,瘴疠弥漫的丛林边缘,一座军帐内烛火通明。
宁王萧景琰猛地将手中那份盖着皇帝鲜红玺印、墨迹淋漓的诏书狠狠掼在地上!薄薄的绢帛发出“嗤啦”一声脆响,被撕裂成两半。烛光下,他那张锋锐的脸上,此刻只有狂暴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,眼中燃烧的火焰足以焚毁一切。
“混账!”他低吼出声,声音压抑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。姐姐!他那从小护着他、比母亲更像母亲的姐姐!竟被逼到自刎抗婚?!萧衍!他怎敢?!
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扫过帐内几名心腹将领同样愤怒欲狂的脸。无需任何言语,眼神交汇间,心意已决。
“点兵!”萧景琰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,瞬间压过了帐外南疆丛林深夜的虫鸣与风声,“本王近卫三千!轻甲快马!即刻拔营!”
“王爷!”一名老成持重的副将脸色剧变,急急上前一步,声音因巨大的恐惧而发颤,“擅离戍地,无诏回京……这是……这是形同谋逆的死罪啊!请王爷三思!”
“死罪?”萧景琰霍然转身,烛光在他眼中跳跃,映出孤狼般的狠厉与决绝。他盯着那副将,一字一句,如同淬火的钢铁砸落:“若皇姐有半点差池,本王便让这天京城,先变成一片死地!”
他一把抓起案上的佩剑,大步流星地冲出军帐。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,卷起他玄色的王袍。
帐外,三千黑甲近卫早已无声肃立,如同三千柄出鞘的利刃,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寒光。战马焦躁地刨着蹄子,喷出团团白气。
萧景琰飞身跃上亲兵牵来的神骏黑马,马鞭在空中猛地炸响,撕裂了南疆边境沉沉的夜幕:
“目标,天京!昼夜兼程!”
三千铁骑,如一道沉默而致命的黑色洪流,瞬间冲破了营寨辕门,卷起蔽月的烟尘,向着遥远的北方国都,向着那片血亲相残的漩涡中心,决绝地碾了过去。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,踏碎了春夜的宁静,也踏碎了帝国表面那层脆弱的平静。大地在铁蹄下呻吟颤抖,通往天京的漫漫长路,被这三千孤注一掷的锋芒,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燃烧的血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