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禅端起竹杯呷了一口香茗,然后语气沉重地说道:“当今王上自从篡政以来,欺压各部,横征暴敛,滥施刑罚,祸害百姓。两年前海通节度使段思平不满暴政,率领部众起义,结果会川一战,有盟军畏敌如虎,临阵退却,致使段节度孤军奋战,兵败被俘,一直被囚禁在太和城北囚龙岗。如今,段氏余部群龙无首,无力与杨国主抗衡,只有避居通海郡的大山里,所部百姓失去庇护,任由官府欺凌奴役。”
高方素点头,扼腕叹息道:“此事我焉能不知,当初我部也响应段氏号召,出兵助战。但是,兵锋未到,就得知段节度兵败被俘,只好无功而返。每每思之,唯有扼腕叹息而已!”
苦禅叹了口气,接着说道:“这几年滇东各部高枕无忧,那是因为杨国主在征服滇西滇北各部,后又与吐蕃争锋不断。如今,他趁吐蕃境内发生内乱,无力东顾之际,用重兵威吓和金钱收买,又降服了磨些部、金齿部、黑齿、乃蛮部等十八个部落。现在,他的矛头已指向滇东各部,段氏和您高氏领地首当其冲,官军的前锋游骑已经抵达您的边界,您知道吗?”
高方素嘿然一笑,心想:“老和尚真把我高某看轻了,还以为我真的躲在山寨里睡大觉哩!”也不驳他的面子,故作不知地问道:“是吗?我怎么没听到消息!”
“大头人啊,老衲还给您带来更坏的消息!”老和尚用低沉的声音道,“据可靠消息,杨国主要在圣火节前后倾巢出动,攻打滇东各部落。其战略目标是先攻打段氏,而后是你高氏和董氏。他还扬言要用段节度的人头祭旗哩!”
高方素心里一惊,但仍然不动声色啜茶不语。
“目前,段氏虽有段思良临时主事,但其勇而无谋,难以应对大敌。在此千钧一发之际,段氏上下委托老衲携此传世宝剑,特来与您结盟,共御魔煞!否则,段氏若被屠戮,唇亡齿寒,你高氏也难自保,今后南疆百姓更无安生之日啊!”苦禅说到这里,不由老泪横流。
高方素相信老和尚德高望重,绝非虚言,点头道:“是啊,滇东有三十七部,唯有段、高、董有些实力,但是跟杨国主比起来,还是力量弱小,只有结盟才能抵御仇敌。大师放心,如果杨干贞真要对我们动手,那我高氏愿意与段氏并肩杀敌,决不后退!”
苦禅转悲为喜,合掌连连作揖,又恳切地说道:“大头人果真是个义薄云天的好汉,老衲不虚此行了。只是,段节度仍然身陷囹圄,命在旦夕,段氏族人请您凭借过人智谋和通天本领,设法救出段节度,振奋南疆民心,重竖抗暴大旗!”
“大师谬赞了!”高方素谦逊一句,又慌忙摆手道:“段氏英豪辈出,除了段思平,他的二弟段思良也是骁勇善战之人,只要他能与族人同仇敌忾,足以率众抗击杨干贞,何必期待身陷魔窟的段思平主持大局呢?对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寄托希望,还不如尽早另立首领!”
“大头人此言差矣!”苦禅听了,急切地说道,“段氏部族自从始祖段俭魏侍奉南诏王,其部族在这南疆根深蒂固。段思良虽勇,但与其兄相比还是差一些。那段思平英明神武,威名远播,滇东各部对其奉若神明,十分敬畏。若段思平身亡,那么段氏将失去对滇东各部的影响力,势必分崩离析,亡期不远矣!”
“我当年曾在巨鄯郡任上对其有过帮助,也算意气相投的朋友。他是当今一大枭雄,那郑买嗣、赵善政、现今的杨干贞何尝不是?”高方素冷笑道,“这些人哪个不是野心勃勃,拥兵自重,杀戮成性。口口声声说为国为民,却尽做一些伤天害理的坏事,将权利作砝码,视公理为儿戏,今日我成王,明天他称霸,祸害不断。说实话,我已经对他们这些人失望透顶,一点都不信他们!”
苦禅听了高方素的这番慷慨痛斥之言,赞许地点头道:“大头人这话不差。但是,段思平绝非郑买嗣、赵善政、杨干贞之类,此人统辖通海州郡数年,广纳贤才,实施薄赋,仁德贤明,宽待百姓,已经显露出天龙之尊。他可能是这南疆百年难遇的明主,也是唯一能结束暴政,造福百姓的人!作为段节度使曾经的朋友,想必你比老衲了解他的为人。”
高方素深知高氏部族力量单薄,也无力对抗官军,他早就有与段氏结盟的想法,对段思平家世事迹也略知一二。但是他一身本领,一腔热血,却怀才不遇,曾多次被小人利用,这让他始终耿耿于怀。他沉吟半晌,缓言道:“这几年来,我逃避官场,不涉江湖,只想做个默默无闻的部族头人而已。如果我答应了大师,相当于将高氏部族又拖入了腥风血雨中去。这样做的代价很难估量啊!再说了,当一个人从阶下囚爬上权力顶巅时,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变?他段思平就能真正做到汉武唐宗一样的不朽英名吗?”
“可以理解大头人的顾虑!”老和尚眼睛里闪烁出自信的光芒,郑重地说道:“老衲可以用几十年的佛门名声作保证,段节度使虽非汉武唐宗,但是在这南疆绝对是少有的明主,对大头人来说,若能救出段节度使则是一项古今未有的功德!”
高方素见苦禅如此笃信确凿,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:“大师的眼力和见识我向来信服!但是,段节度使乃是王上的眼中钉,肉中刺,怎肯轻易让他脱逃?我即便答应于您,恐怕也无能完成救他的使命啊!”
苦禅激动地抓住对方的手,喜道:“这么说大头人答应了!好好好,素知您一言九鼎,老衲没白来。你的大义之举将为南疆换得千百年安定,此乃不世之功业啊!”
“且慢,大师!”高方素不为老和尚的情绪所动,将手抽回,依旧神情冷漠,“高某并没有答应您什么!只是觉得这个任务实在太冒险,弄不好反而坏了段思平的性命!”
“哦?”苦禅尴尬地松开了手,叹道,“人说大头人是这南疆的武诸葛,既有诸葛亮的智谋,也有关羽的武功,没想到也只是个安于享乐,不顾百姓生死的俗人!罢了,早知既然大头人苟安山野,厮守祖业,老衲何必空向段氏自信应诺,遭此尴尬呢?”说着,便起身要走。
高方素忙挽住他:“大师不要生气!高某本来只是庸人一个,就喜欢守着这点土地聊度此生,不再想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了。民间有些人喜欢给我戴高帽,让大师见笑了!”
苦禅怔怔地看着他半天,不知道高方素是假装还是真的不愿出山,但是这个软钉子还是让他有些不悦,仍然倔强地站起来,大声道:“老衲辗转而来,不是为了兴旺我那破庙的香火,而是怜悯千万百姓的苦疾。令尊祖都是驰名南疆的英雄人物,老衲不相信大头人会埋没高家英名。段氏被灭,接下来就是您高氏遭劫,老衲相信您会作出正确的抉择。”说着,便径直走出客厅。
恰好凤仪夫人掌着烛台进来,见老和尚要走,急忙躬身相问:“大师怎么要走?我已备好素酒素斋,正要为大师洗尘。”
高方素赶将出来,劝道:“大师休怪高某失礼,您看这日薄山西,天色已晚,权且暂住佛驾。”
苦禅抬头看了看天,见红日落入云海,只剩下天际一抹红艳的余晖,而大山里松涛阵阵,暮色沉沉。其实他也不想就这么悻悻离开,便又回到客厅,一屁股重重坐在竹椅上,然后满腹委屈地自嘲道:“老衲呆在寺院修行多好,何苦热衷地卷入这凡尘俗事呢!”
高方素心里暗笑,心说这老和尚年轻时从不安于静修,喜欢到处云游,以至于整个南疆都能听到他行踪,如今上了年纪,仍然如同年轻人一般喜怒于形,不拘小节,性格烂漫豁达,没有一点得道高僧的架势和持重。
苦禅也不等高方素搭话,又自言自语地叹息道:“出家人跳出三界外,但是依然生在这烦恼人世。如果妄视民间疾苦,安于清修,这岂不与我佛普渡众生旨要相悖?唉,缔造极乐世界,人间乐园,才是佛门首义啊!”
高方素依旧微笑聆听,心里暗道:“极乐世界,人间乐园,这是人人向往的目标,虽然遥不可及,但是高某却也心存奢想,竟管这是佛家空空构想的虚幻!”
凤仪见他们好像话不投机,急忙打圆场道:“素斋已经备好,请大师移驾花厅用膳!”
苦禅见高方素无话,听见可以吃饭了,顿时眉开目笑起来,反客为主地拉高方素就往花厅走,嘴里说:“唠叨半天时日,此时老衲的确腹中辘辘了。尊夫人烹的一壶好茶,让老衲谗喉难禁,想必饭菜更加美味可口!”
凤仪莞尔笑道:“乡野菜蔬,只恐难以下咽,大师不怪万幸。”
“哪里的话?等会老和尚摆出饕餮之相,夫人不要见笑。”这话惹得高方素夫妇笑了起来。
于是,主客相携到了花厅,只见石桌石凳,木碗竹杯,满满摆了一桌。高方素夫妇请苦禅上坐了,然后下首相陪。凤仪夫人亲自和奴仆上菜,果然都是一些山野时蔬,色美味鲜之物。
高方素刚道一声:“请!”
苦禅也不谦让,便筷如落雨,一阵风卷残云,吃了个腰圆肚满。等就餐完毕,扯去残席,又上一些鲜果香茗。这时苦禅却怔怔地捧着竹杯,双眼红红地长出短嘘起来。
凤仪慌忙问道:“莫非大师嫌我夫妇招待不周,刚才菜肴不合口?”
苦禅摇头摆手,说道:“贤主人盛情招待,饭菜美味可口,老衲吃得非常好!只是看到这满桌珍馐鲜果,想到山外易子相食的人间惨景,老衲心存悲悯,难以舒怀!”说着,又落下慈悲泪来。
高方素知道他是冲自己说的,虽然言辞在理,其行感人,但是自己也不是那种轻易被人说服的。他微笑道:“大师慈悲之心令人感佩。想必大师远道而来,一定很疲劳,就请到客房歇息吧!”
苦禅瞅了瞅他,无奈地摇摇光头,起身跟着管家去客房安歇。
高方素回到内宅,与夫人对面而坐,问道:“夫人,你觉得这苦禅大师怎样?”
凤仪笑道:“大师虽为得道高僧,但是性格烂漫,好生奇怪!”
高方素点头道:“这才是得道之人彻悟归真的境界!苦禅大师俗家何处,没人知晓。但年轻时便精通佛法,悟道超出了同辈僧人。当年父亲听他讲经说法,觉得与其他同辈僧人有很多不同,而且见解能让人醍醐贯顶,茅塞顿开。所以,他在佛门之中名声很大,民间也颇得人们敬仰。所以,夫人不可小觑!”
凤夫人抿嘴笑道:“那老公为何对他不冷不热,还惹大师生气?”
高方素叹了口气,说:“苦禅此来可不是给咱们讲经赐福的,却要我去完成一项无法完成的使命!”
凤仪见一向刚毅沉稳的丈夫眉宇紧锁,语气沉重,赶忙问道:“什么任务?”
高方素道:“两年前段思平起兵反杨,在会川大战中遭遇官军埋伏,全军溃败,段节度也被敌军生俘。如今他被王上囚禁在囚龙岗,生死不明!苦禅知道我曾经随恩主赵善政进入过囚龙岗,所以,受段氏之托特来请我出山相救!”
凤仪夫人听了,赞叹道:“既然苦禅大师受托而来,可见那段节度是个值得解救的人物呢。老公啊,这项任务真的很危险吗?”
高方素叹道:“段节度的确是个人物,名声远扬,颇得民心。但他也是手握重兵的世族贵胄,一代枭雄。我很难断定他是否如苦禅大师所说,是一个能够解救民众,统一南疆的明主啊!如今他被囚禁在囚龙岗,那是位于王都阳苴咩城往北的龙口关的一座孤峰,危崖耸立,四面环水,只有一条向上的通顶石阶。在山岗上面盖有一座汉式殿宇,是南诏王朝祭祀天地,供奉诸神的庙宇。郑买嗣篡位后,捣毁神位,在庙堂内就地凿出一方深八尺,宽三四丈的地窟,里面养着各地搜集的巨蟒毒蛇,因此郑买嗣将神殿改名为‘囚龙殿’。
“郑买嗣为人残暴阴毒,他篡夺王权后,将上百忠于南诏王的旧臣投入蛇坑,活活被蟒蛇吞噬。此后,他对臣下稍有不满,就将人投入其中,惨死者多不胜数,里面白骨累累,惨不忍睹。我曾是巨善郡太守,恩主赵善政执掌国柄后,将我调入王都辅佐他,并封为幕部内算官,主管兵事。因此,我曾随赵王爷数次去过囚龙岗,也亲眼目睹了惨剧的发生。后来,杨干贞毒死郑买嗣的孙子郑隆亶,也将郑隆亶的尸首和一些郑氏旧臣抛到蛇坑喂蛇,残暴恶毒胜于郑买嗣。郑氏的下场也应证了‘前人作恶,后人遭殃’这话。
“杨干贞扶持赵善政为王才八个月,又将赵善政废黜,后来也将其丢进了万蛇坑喂蛇。按照杨干贞的残忍性格,段思平被打入囚龙岗,恐怕已是九死一生。至于苦禅大师说他依然活着,消息可靠不可靠难说,即使活着,要救他逃出魔窟比登天还难!”
凤仪听得心惊肉跳,双手捂着胸口说道:“好可怕的地方!”
凤仪是金齿部头人买乞的妹妹,虽为滇西蛮族,但自有习武读书,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女。高方素原配夫人亡故后,买乞为了与高氏结盟,就主动派人到高寨联姻。高方素因长子方因年幼无人照顾,自己又忙于山寨事务,就欣然应允婚事,迎娶了凤仪。二人虽然年龄相差近十多岁,但凤仪美丽聪慧,贤淑达理,又有一身出众武艺,让高方素如获至宝,倾心相爱。在有了次子方果后,夫妻更加恩爱,共同操持山寨,与部族一起远离山外乱世,日子过得平淡却十分惬意逍遥。
高方素接着说道:“其实我对杨干贞的暴政有切齿之恨。早年间我出仕王都,承蒙赵善政器重,担任太和城军将兼内算官。在赵善政被杨干贞废黜后囚禁在那囚龙岗上,我也被贬黜到巨鄯郡为官。未果一年,赵善政便被杨干贞丢入那蛇坑中害死。我一怒之下,乔装打扮后闯入羊苴咩城去刺杀杨干贞。谁知杨贼早有防备,埋伏数百高手围攻我,我身陷重围之时,幸亏有旧部暗中相助,才杀开血路,遁回巨鄯郡。后来,因为我帮助了段思平以及其他对朝廷不满的义士,被夺权占位的杨诏知道后罢了我的官,还派人追杀。我被迫逃回无量山,避世不出至今。如今,杨干贞征服了滇西滇北各部,夺回王位已有几年,随时会早就想对滇东各部动手,也包括咱们高氏。苦禅大师此来送信和求助,说明形势极为严峻。我们如果不行动起来,恐怕也要面临灭顶之灾!”
凤仪夫人听到这里,见老公双眉紧锁,知道他也很为难。但是,她了解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,如果他只为了与自己厮守一生,那自己就成了一个拖丈夫后腿的小气女人。如今风云骤起,生死存亡的时候,更应该让丈夫打消顾虑地去干一番大事业。想到这里,她柔声说道:“老公啊,有道‘树欲静而风不止’,更何况暴风狂雨即将袭来,怎能躲避得了?我嫁给你前,就对你的英名如雷贯耳。所以,当初是我本人向哥哥提出要嫁给你的,因为我知道要嫁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英雄,而不是一个甘愿平庸的常人。如果你觉得解救段节度是义不容辞的任务,那就不要有任何顾虑!”
其实,高方素早已下定了决心,见夫人说出这般肺腑之言,不由心里一温,紧紧握了握凤仪的手,沉声道:“这一去,也许我永远也回不来了!”
凤仪伸手抚摸着丈夫瘦削的脸庞,动情地说道:“这几年你给我太多的爱了,我这一辈子也享受不完。但是,山下有更多的人需要你用爱去拯救,你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,要不我会显得自私!你去吧,只盼你能平安归来。”
高方素听了此话,倍感欣慰,开怀大笑道:“早知夫人如此深明大义,我何苦为难苦禅大师呢!”说完,霍然起身,衣袂兜风,出门去找苦禅了。
欲知高方素是否答应苦禅的请求,请继续阅读下一章节。
注解:
1、段氏:是指以段思平为首的通海节度使统辖的势力范围,主要在今天的昆明以南地区。
2、高氏:是指以高方素为首的白蛮部落,势力范围在无量山一带。
3、董氏:是指以董伽罗为首的大姓家族,势力范围在洱海以南地区。